章红艳还清晰地记得她第一次接触琵琶的情景。“当时是父亲教我的,那一年我7岁,用的琵琶就是正常大小尺寸,和这把一样。”她抚了抚怀抱着的琵琶笑着回忆说。7岁的孩子抱不动那把琵琶,于是父亲想了个办法,用绳子一端捆绑住琵琶,绳子另一端吊在天花板上,如此,章红艳抱起悬挂着的琵琶来便会轻松许多,而她与琵琶的缘分也从此开始了。
如今,作为中国当代杰出的琵琶演奏家、教育家,中央音乐学院博士生导师,章红艳谈论起琵琶可谓如数家珍。她介绍说,琵琶是一件中国的古老乐器,最初名为“批把”,东汉时期刘熙所著《释名·释乐器》中写道:“批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即琵琶本是在马背上演奏的乐器,其以向前拨为“批”,向后拨为“把”。由此可见琵琶最初流行于游牧民族,“批把”一名也源自其演奏方法,后确定为“琵琶”二字,与“琴瑟”相仿。
琵琶是一件始终活在当下的乐器
“琵琶这件乐器有的说法说是从西域传过来的,也有的学者说是由中国的一些弹拨乐器传出去之后,然后又传回来,因此它融合了丝绸之路沿途的众多文化。后来琵琶被传到了日本、越南、朝鲜等周边国家。如今我们手中的琵琶,应该说是典型的与时俱进的乐器,它在每一个时代都融入了工匠与演奏者的智慧。时代在向前发展,琵琶也一样。所以我认为琵琶是一件始终活在当下的乐器,因为它既可以演奏很古典的乐曲,又可以演奏这个时代当中的声音。”
章红艳介绍,琵琶的演奏技法十分丰富,其表现力也因此丰富,可以演奏出各种类型的音乐。同时,随着琵琶乐器本身的发展,琵琶曲库也在不断扩充,其中更不乏大量经典作品。
唐代是琵琶快速发展的时期,在众多的壁画中都可以见到琵琶的身影。敦煌就有700多幅绘有琵琶的壁画,壁画中表现出来的琵琶种类更是达到了50余种。明末清初,琵琶再一次迎来了发展的繁荣时期,清末时,琵琶演奏已形成了多种不同的流派,随之也出现了各个流派代表性的传人。章红艳说:“20世纪50年代,民间的琵琶高手纷纷进入了艺术院校,而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前辈以及那个时期中国开始的音乐专业教育,才有了后来一代又一代的琵琶演奏者,琵琶也才有了如今的传承和发展。”
琵琶是一件富有“文人气”的乐器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在章红艳与琵琶为伴的岁月里,她一次又一次读懂了白居易的《琵琶行》。每当读起这首诗,她都仿佛可以看到诗中描写的那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女,那女子的神情、姿态,都宛然在目。章红艳说,整首诗中她最喜欢的一句是“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这首诗到今天已经有1000多年了,它穿越了时空,直到今天都还活着,我觉得诗人笔下对琵琶演奏技艺的描绘在今天也依然被琵琶人所追求。其实不光是琵琶,演奏任何一种乐器都应该‘未成曲调先有情’。”
章红艳认为,琵琶是一件富有“文人气”的乐器,在琵琶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始终不乏历代文人的参与。“琵琶不单纯是一件民间的乐器,从《十面埋伏》《霸王卸甲》《春江花月夜》《塞上曲》《月儿高》等等这些琵琶乐曲中,你都可以感受到它的文化的含量和意义,所以琵琶给我的感觉一直是充满着文化气息,同时也保持着一种中国文人的品格。”
抱起琵琶,就可以保持住文化的土壤
琵琶曲的题材大多源于历史典故、民间故事等,通过音乐的形式还原当时的场景与情节,而在中国各类传统节日中,音乐这种文化形态亦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章红艳如此解释音乐和节日的关系:如果说节日是人们对历史的一种回望,那么因节日而生的音乐便能生动地再现那些曾经的人和故事,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过去。她说着便演奏起了一首江南民间琵琶曲《龙船》。乐曲旋律变化多样,时而急促紧张,时而热闹奔放,曲中仿佛可以听到河岸上锣鼓喧天,观赛人群欢呼呐喊、掌声雷动,又仿佛听到水面上百舸争鸣、浪花阵阵,一派刺激热烈的赛龙舟景象铺展于听者脑海之中。
“很多音乐是伴随节日而产生的,用以表达那一个节日的气氛。比如《龙船》这首民间乐曲,它的灵感就来源于生活场景,源自端午节赛龙舟的传统习俗,表现江南龙舟赛的激烈场景,后来通过一代又一代演奏者的加工之后流传至今。像很多民间乐曲一样,《龙船》运用了大量的模拟手段,模仿龙船入水的声音、岸上的喧闹声、人们敲锣打鼓的声音等。音乐旋律富有变化,各类模仿穿插其间,表达出龙船之多,比赛之激烈。这首曲子虽似无形,但却有形,里面包含的很多技法,看上去好像根本找不到它的规律,但它又确实是非常严谨的。”
章红艳认为,音乐是对生活的一种提炼,是生活升华为艺术的结果。音乐能够给予更多的想象空间,使人们可以跳脱出具象事物而得到更多的感受和情绪,“比如说《春江花月夜》,你不知道曲子描绘的是哪一条江、哪一天的夜、哪一天的月亮,但是它就恰好因此给了你更加宽广的想象空间。你跟随着音乐,渐渐地加入很多你自己的想法和体验在里面并将它们放大。”章红艳举例说。
而当人们获得了这样的体验时,文化便潜移默化地走进了他们的内心。章红艳相信,与琵琶这种与中国传统文化相伴相生的乐器为伴不仅仅能习得演奏的技艺,更能实现“文化水土”的保持。“我们今天总是说我们的优秀传统文化正在流失,其实有的时候抱起一件像琵琶这样的乐器,就可以保持住文化的土壤。因为它本身就是优秀传统文化的产物,而它的音乐又与历史有关,与节日节庆有关,有些甚至还与古人的优秀品格有关。我很幸运,可以怀抱琵琶,也从未感到有中国传统文化流失的危机感。所以我想一个人即使是听琵琶演奏或只是去抚摸它一下,他就会感受到文化的沁润,获得一些感触。”
文化自信来源于对自身文化的认知
如今,章红艳经常会去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在世界级的舞台上演出、传播琵琶文化。
她抱着心爱的琵琶走在世界各地,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她说琵琶就像是中国的音乐符号,只要是抱着它,外国人一眼就能认出它来自古老的东方,它的旋律来自中国。她会主动地向合作的外国乐团介绍这件乐器,展示它的演奏技法,在保持独特性的同时,寻求共性与一致性。
“我认为文化传播不在于如何的震撼,不是要扔一颗炸弹下去然后看看有多么大的反响。文化传播应该是自然的、平和的、常态化的。同时共性也很重要,比如同样的音准、对音乐相同的追求和一些基本的规范,大家如果找不到共性,那么传播将会很难形成。他们也许听不懂我讲的中国话,但可以感受到我的音乐语言,感受到我们的不同、我们自己的独特的东西,而这一切又是发生在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平台上,如此,我认为就是一种对外传播的成功。”
而令章红艳引以为傲的琵琶,也一次又一次地令世界感到惊艳。她演奏的琵琶曲《十面埋伏》常常被外国听众误以为是现代的作品,而不是一首已有数百年历史的传统作品。“所以我觉得,当我们在追赶西方,认为一切西方之物都走在最前列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反观一下我们自己的文化?也许就会发现我们自己的很多东西也是非常先进、现代的。我们的音乐如此,绘画、书法亦是如此。”
章红艳深深地感到,文化自信来源于对自身文化的认知,认真地看一看自己有什么,在了解了之后,就不会慌张,就会有底气,自信也就会自然而来。接着努力学习,将文化传承下去,最终用最适合的方式展现给世界。章红艳说:“当你想要呈现的时候,就必须自己先吃透,再拿给对方,这样对方才能从你这里接收到最扎实、准确的内容。我对自己的要求就是把琵琶弹好,在外面演出、合作的时候不出问题,尽自己的全力把最好的东西展示出来,我相信这样大家就一定可以感受到中国民族音乐的魅力。水准和方式是我自己总结出的在传播过程中最重要的两个因素,这两个因素都有了,最后就一定会有好的效果。我想这也是我们做音乐的意义所在。”
在整个采访的过程中,章红艳始终没有放下过她的琵琶。每谈至兴处,她都会弹拨起来,或用以进一步介绍说明或单纯地配合自己的情绪,于是那“珠落玉盘”之声便一直萦绕在她的周围。章红艳说琵琶与她是融为一体的,她称自己为“琵琶行者”,她的愿望是背着琵琶远行,每到一处就撒播下音乐的种子,最终让世界都能听到来自中国的旋律。
(章红艳:中国当代杰出琵琶演奏家、教育家,国家二级教授,中央音乐学院博士生导师、学术委员会委员,民乐系主任兼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特聘教授。曾荣获“宝钢教育基金”优秀教师奖、北京市“五一劳动奖章”、北京市三八红旗奖章等。)
作者:陈鼎
资料来源:中国新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