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坐月,已成为渐行渐远的记忆
一年前,被喻为“天籁之音”的侗族大歌,历经8年坚持不懈的“申遗”之路,被列入联合国“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一年后,笔者深入侗族大歌的主要发源地贵州省黎平县等地走访发现,与“申遗”成功时的轰轰烈烈相比,如今在侗族大歌赖以生存的侗乡村寨,随着年轻人大量外出打工,会唱大歌的人越来越少,盛装大多只有在大型活动时才能看到。侗族大歌在传承与发展的路上,正面临着越来越多甚至无法预期的困境。
存活土壤之困:“青春不再”的侗族大歌
吴文清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在三龙小学开展得如火如荼的侗族大歌班,到了顿东就不再灵验?两所小学同属于贵州省黎平县永从乡,坐车不超过两个小时,但两所小学的侗族大歌传承却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
“在三龙,我们编写了侗族大歌校本教材,收入了50多首侗族大歌,全校学生几乎都能唱。”从民间歌师成长为三龙小学的校长,吴文清传承侗族大歌的做法得到了各级领导的肯定。当侗族大歌之风越吹越劲,临近的顿东小学意欲开办侗族大歌班,于是,上级教委把吴文清调到了顿东,开始了他的侗族大歌传承新旅程。
可是,吴文清刚到顿东待了一年就要求调回三龙。“顿东的村民虽然全部是侗族,孩子都能讲侗话,但不能唱侗歌。特别是侗歌中的和声,不经过从小耳濡目染,想学会是很难的。也许是因为顿东地处交通要道,与大山深处的三龙相比,现代化的太多了。”这个来自最底层的侗族大歌歌师兼教育者,面对现代化的冲击,显得无可奈何。
“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年迈的吴志诚坐在三龙河边的家里,嘶哑着嗓子跟我们聊侗族大歌。这个年过花甲的侗族老人,曾在三龙小学教侗族大歌。“过丑刚娘郎骑马,马郎补细郎补细……”有几个人能读懂这句侗歌的意思?这是吴志诚写在小黑板上的一句歌词,他说,如果现在能开个侗文班多好啊。
“现在谁还去‘行歌坐月’?年轻人都自由恋爱去了。”76岁的吴振超与寨子里的一群侗族老人在三龙的花桥上闲聊。他说,以前三龙人特别喜欢侗族大歌,可是现在变了,没人愿意唱,也没人愿意听了。
“侗族大歌本来是用来表达青年男女的爱恋情感的,由于现代文化的冲击,现在已经变味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邓敏文说,“侗族青年男女有的进城上学,有的外出打工,传承侗族大歌和相关文化的历史重任只能落到‘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的肩上。”
最近几年,黎平县岩洞镇岩洞村组建农民大歌队,参加者多半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几乎没有20来岁的年轻姑娘。组建男声大歌队就更困难了,其成员大多是四五十岁或五六十岁的“半茬老头”。根据调查,目前侗族大歌只流传于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东南部及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的西北部,流行区总面积约1000多平方公里,总人口约10多万人。
“即便在流行区内,也不是人人都会唱侗族大歌。”邓敏文说。他在黎平县岩洞镇岩洞村和竹坪村进行的调查显示,会唱3首以上大歌的中老年人(30岁以上)仅占该年龄段总人口的50%左右,会唱3首以上大歌的青年人(16-30岁)仅占20%左右。
“更令人担忧的是,这些所谓会唱的人中,绝大多数只会唱那几首近年来极力推广的、短小的‘流行大歌’,如《蝉之歌》、《知了歌》、《大山真美》等。”邓敏文说。更深层次的、长篇的侗族大歌经典作品已经很少有人会唱,如《Kgodl Bagx》(白雕)、《Jaenl Xingc》(城墙)、《Kgal Yangx Sih》(阳世歌)等,只有那些七八十岁的老歌师还能记得其中的一些片段。
传承发展之困:黎平的独秀与整体的疲软
“如今的我,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出生于从江贯洞的侗族画家梁全威,现旅居宝岛台湾。在他的画里,充满着对故乡鼓楼的神圣膜拜,对花桥下行歌坐月的无限期待。可是今天,他的故乡只存活于过往的精神世界里,故乡的鼓楼已被现代化的钢筋混凝土所取代。
梁全威的痛苦,折射出侗族大歌在传承与保护中的一个残酷现实:“申遗”成功之后,除了黎平,其他地方采取的保护措施并不多,现代化大潮无情地冲击着侗族大歌的生存土壤。
“申遗”成功后,黎平县认真贯彻落实中央“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传承发展”的方针,在原来侗族大歌进中小学课堂的基础上,开办了侗族大歌本科班;制定了《黎平县侗族大歌保护办法》,从法律层面为侗族大歌的传承和发展保驾护航;组织专家学者出版系列丛书《侗族大歌》,从历史、现实与发展等角度,用侗语、汉语对侗族大歌进行全面记录。
然而,在侗族大歌存活的其他地区,笔者并没有看到实质性的举措。“从侗族大歌‘申遗’一周年的传承与保护情况来看,黎平县无疑是做得很好的,有措施、有想法、见成效,但是,侗族大歌是所有侗族人共同的文化财富,不应该只是黎平的事。”贵州省侗学会会长杨序顺说。
他说,侗族大歌要传承和发展好,不是有几个代表队出国搞几场表演就算有作为,而是要在群众中传播,要把侗族大歌的种子植根于民众之中,让老百姓真正感受到传承和发展侗族大歌给他们带来的快乐、幸福,以及民族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只有老百姓从心底喜欢它,侗族大歌的传承和发展才算找到正确的路径。
利益平衡之困:在精神诉求与物质需要之间博弈
在侗乡黎平,侗族大歌的产业化已经在悄无声息中发力。据悉,信息产业部下属一家公司已进驻黎平,计划投资3亿元打造一个侗族大歌的实景演出。“你不能让那些会唱侗族大歌的人永远受穷。”黎平县政协文史委主任吴定国说。侗族大歌到底值不值钱?作为一个世界文化品牌,其价值当然是无可估量的,但关键是要经营好。
如今行走在侗乡,如果不是节日活动,已经很难欣赏到侗族大歌的演唱了。传统的侗族农耕文明,正在现代化的潮流中悄然改变。正如贵州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龙耀宏说的那样,我们没有权力为了所谓的“原生态”,而阻止侗族同胞去追求和享受现代化的生活。“不可否认的是,侗族大歌依然是侗族人精神家园里的支撑和守望,但坚守也是有条件的,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传承和发展侗族大歌,需要政府的积极引导,需要民众的广泛参与,需要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找到精神诉求与物质需要的契合点。”
对此,邓敏文认为,保护是为了发展,发展才能更好地保护。“发展是硬道理”,没有发展就没有未来,没有未来就意味着消亡。艺术的生命力在于创造,一成不变的艺术是没有生命力的。传统的侗族大歌主要是为了爱情而歌唱,如今,表达爱情的方式已经越来越多,除了书信,还有电话、手机短信、电子邮件等等,对唱情歌已经逐步消失在年轻人谈情说爱的选择之中。过去教歌、唱歌都是为了自娱自乐,不计报酬。“如今,在市场经济的驱使下,人们既要考虑社会效益,也要考虑经济效益,教歌、唱歌已经逐步变成一种谋生的手段。”邓敏文认为,传统的侗族大歌都是在侗族村寨里演唱,受众基本上都是懂侗语的侗族群众。如今,侗族大歌已经走出侗乡,走向全国,甚至是面向世界,受众的多样化也对侗族大歌提出了新的要求。由此可见,侗族大歌必须发展才能适应新生活、新形势的需要。
一年前,侗族大歌的“申遗”成功,对侗乡黎平经济上的影响是巨大的,有数据显示:2009年,黎平县共接待游客93.87万人,同比增长10.4%,实现旅游综合收入1.99亿元,同比增长17.8%。
单看这份数据,黎平旅游在侗族大歌“申遗”成功后是有显著提升的,但是,同样在这份报告里,还有这样一组数据:2009年,全国人均GDP为4450美元,贵州省为1460美元,黎平则仅为546美元。
对于这样的现状,黎平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姚吉宏认为,现在到黎平的路况非常差,当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建成之后,以侗族大歌为核心的黎平旅游将迎来实质性的转机。“现在的关键是要把侗族大歌从农村引向城市,让更多的人感受到侗族大歌的奇特魅力,同时还要通过办节、办赛等形式,调动农村歌队的积极性,把侗族人对侗族大歌的喜爱由自发引向自觉。”
“侗族大歌只有真正回到侗族百姓之中去,其传承和发展才能真正找到它的支撑点。”杨序顺说,来源于民间的人类共同遗产,只有真正回归民间,才能维系其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