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瑶族农民和他的生态种植

来源:中国民族报 伍娇 文/图 发布时间:2020年08月19日 浏览量:

  在云贵高原东南边缘向广西低山丘陵过渡的喀斯特石山之中,居住着瑶族古老的一个支系——白裤瑶。因族中男子常年身穿白色及膝短裤,蓄长发,包白头巾,所以得名。他们自称“Nu”,即瑶语中 “人”的意思,传统上为游耕游猎民族,近现代以来转为半农半牧。和许多古老民族一样,他们历史上相信万物有灵,世代传递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智慧。去年夏天,笔者曾去拜访那里的一位长者黎友明,他熟知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同时有着丰富的生态种植经验。

  里湖瑶族乡所属的南丹县位于广西西北部,群山连绵,是多民族杂居之地。虽然俗语里形容此处“七分石山,两分旱地,一分水田”,可白裤瑶依然世代在这并不丰饶的土地上努力寻找生养自己的生产方式,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

当地禁止烧山后,大家已不再种植小米,黎友明还保存有两个品种。

山里的孩子充满灵性,会和自然做游戏。

  阳台上的水稻实验

  黎友明的家半悬在一座山上,附近只有几户人家,梨树掩映,十分幽静。他普通话说得好,汉字也识得多,这在我见过的年长的当地人中非常少见,显然是位与众不同的瑶族农民。十几年前,人们还未普遍重视食品安全,他就开始反思现代农业危机,尝试不用农药、化肥、除草剂的生态农业,保护本地老品种,恢复白裤瑶的传统农耕智慧。

  “年轻时,我也和其他人一样不甘心只在山里种地,于是在城镇之间倒腾一些传统工艺的小生意。”黎友明说,等到30多岁时,他又响应当时的打工热潮,走出大山。两年的务工经历让他看到外面的世界,也愈发怀念族人的团结与山野的自由。“看到大家都忙着挣钱,好像并不是很快乐的样子。”他说。“什么是快乐?”我问。“有情有义。”他回答。2006年,黎友明决定重新回到山里,依靠土地,自己种植大米和蔬菜,和家人一起生活。

  拜访期间,我住在黎友明家的二楼,不大的厅堂连着一片宽阔的阳台,上面摆放着几十个水桶,里面种着水稻。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用水桶种稻。正值盛夏,几十个水桶争相涌出绿波,有的已经出穗了,细小的白花推挤着绽放,有的还浑身只着绿衣;有的稻穗很高,有的叶子短小,还有红叶子的,稻芒长长的……在黎友明的提醒下,我才恍悟过来:每个桶里都种着不同的老品种水稻,因此,它们的稻穗和叶子都不尽相同。

  “它们就和我的孩子一样,早晚都要来看一下。有时出门隔几天不见,心里就觉得空落。”黎友明笑着说。只见他在青绿的稻浪间穿梭不停,一会儿观察水稻的发苗数量、出穗时间,在本子上做着记录;一会儿又拿出放大镜,看稻花的白蕊与卷叶里的虫害。

  为什么要种这么多的水稻?黎友明说,这是他的水稻实验,种在阳台方便早晚就近观察。观察什么呢?老品种对本地的适应性,因为这些种子来自全国各地。“我最开始做生态种植的时候,发现光是不使用农药、化肥是不行的,因为我们种的都是杂交种,它是配合农药、化肥使用的。一旦停用,产量就变得很低。”黎友明说。于是,他开始回想以前的老人怎么种地。那时,家家户户都养牛,用牛粪发酵做肥料,种传统的水稻品种。后来,机械取代了牛耕,大家不养牛了,慢慢接受农药、化肥。黎友明打定主意,要重新种回老品种。

黎友明用放大镜观察稻花的花蕊。

黎友明给孩子们看自己拍的水稻纪录片。

  十几年来,黎友明这里几颗,那里几束,四处积攒,仅本地老品种水稻就有20多种,加上各处得来的,共有45个品种。可贵的是,这些种子不单是安静地躺在家庭种子库里,每一颗都播在了真正的土地上。

  老人说隔年的种子不好,所以黎友明把每个品种都在水桶里种下,一种一颗,持续3年观察对本地气候的适应性。适应性好的,会选出12种放进更大的试验田里,看它们在水田的适应情况。如果再不错,口感、产量都好的,就可以放进大田里大面积种植,作为家里一年的口粮。

黎友明觉得返乡务农不仅是与家人一起生活,也要让下一代人理解自然和传统。

简单的饭菜,却异常有味。

野生西红柿,个头小,比较酸,当地人喜欢用它来做酸汤。

  老品种里的多样性

  “广州千里红”“贵州中香糯”“南宁团结米”“湖南圆桂香”……黎友明带我参观他的家庭种子库,每个种子都带着那方土地的印记,无疑使得水稻品种的多样性在白裤瑶地区有了更多的想象。

  提到最受食客喜欢的品种,黎友明说是“本地籼占一号”,并夸奖道:“这个米很香,说糯米又不完全是,说粳米也不完全是,可以包粽子,又可以当饭煮来吃。而且抗病虫害的本事蛮强,长得又好又不用操心。”第一次听说米可以又粳又糯,如果没有黎友明这样的人好好保存,以后的人可能就吃不到这样的米了。

  黎友明关注的市场主流之外的水稻老品种里,其实藏着多样的可能:有的出酒率高,适合酿酒;有的糯性好,用来打糍粑;有的又脆又硬,煮饭不好吃,做米粉却爽口;有的放冷了也糯,适合上山干活时,捏饭团来充饥;有的则是献给祖先和神灵唯一的选择……可惜近年来,这些关于米的智慧和习俗,都随着传统米种的不断消失渐渐遗落。

  水稻之外,我在黎友明的地里还发现了老品种的小米、玉米、火麻、芝麻、花生、棉花、黄瓜、辣椒、黑豆、黄豆、梨子、葡萄……许多在农村地区已不多见。

  “在瑶族的传统种植中,多样性特别显著。”黎友明举例说,他小时候看老人种玉米,一个坑里要放7种种子:玉米、黄瓜、南瓜、黄豆、饭豆、火麻,还有白菜,种出来样样都有。一开始收白菜,接着玉米,然后南瓜、黄瓜、黄豆、饭豆,最后是火麻。收完玉米,还可以在中间种红薯。

  可2016年黎友明寻访杂粮老种子的过程却很是辛苦,因为大多数人已经不种老品种了。只有一些老人还在他们的菜地里掺杂种一点点,自己吃一些,也留一些做种子。

  “像芝麻的老种子,我赶街时问了很多熟悉的老人。”黎友明说,“‘你们那边还有人种这个东西吗?’‘这个东西我们有人种的。’直到有位老人回答还有一个亲戚在种。”黎友明寻去时,对方觉得诧异,仔细询问他是哪个村寨的,名字叫什么,母亲是从哪里嫁过来的,父亲叫什么名字。一一回答后,对方才说:原来我们还是亲戚。就答应给他芝麻,不但不要钱,还请黎友明吃了一顿饭。

  “还有小米,那时候也找得好苦呀,”黎友明接着回忆,“我和一个朋友包车跑遍了附近的村子,都没有。直到最后问到一位老人,他说:哎呀,你们不来的话,我明年就不种了。当时,他就只有几棵种在辣椒地里。我说,你明年不种的话,就全给我吧,然后我就把它拿来作种了。”

  除了种植,黎友明还用这些老品种的作物和山里的野生植物做一些健康的加工食物:五谷粉、梨皮糖、梨子酵素……还有瑶药酒曲发酵的柠檬酒、黑豆酒、芝麻酒等。

  最让人惊讶的是,他拍摄了好几部纪录片。参加了几次农民影像培训后,黎友明就自己拿起DV,把探索生态种植的经历拍下来,有趣又动人,在国内多个民族纪录片影展上放映。他最近还打算做一些本民族文化的记录,已完成了一个婚礼短片。

  未来,他想在家里建一个小小的博物馆,给村里的孩子做乡土教育,还要继续用图片和视频记录他保育老品种、实践生态农业的日常,向更多的人传播可持续的生活理念。

白裤瑶传统种植的玉米品种,有三四米高。

黎友明在查看芝麻长势。

阳台上的水稻。

黎友明的家庭水稻种子库。

  对话黎友明:

  关于种子的故事

  白裤瑶没有文字,很多故事只能靠心去记,代代相传。在他们的故事里,种子意味着拯救和新生。

  问:为什么会关注种子、关注生态农业?

  答:在白裤瑶的古老传说里,在灾祸发生的时候,种子是人们战胜灾难的希望所在。老人们常会讲,以前发生战争的时候,土匪把粮食抢光了,找不到种子来种,人们只有去其他地方找一些,很困难。所以老人们特别重视留种。即使现在他们的子女在外面打工,寄钱回家,叫他们买来吃,不用辛苦种了,他们还是舍不得扔掉那些老种子。

  问:只有老品种可以留种吗?

  答:现在我们主要有3类种子——转基因种子、杂交种、老品种,能留种的只有老品种。很多人习惯种杂交种,但这是村子里本身没有的,每年都要出钱买。如果有一天买不到了,你去哪里找?

  问:现在村子里的老品种还多吗?

  答:我刚开始生态种植的时候,很多老品种已经没有了,只有黄豆、辣椒、南瓜、黄瓜这些,其他没看见人种了。像小米、芝麻,都是后来慢慢收集来的。

  问:有没有一些老品种,消失后再也找不到的?

  答:很多。像红薯,虽然我们一直在种,紫的、花色的、红的、白的,还有一种是有点黄的,但最老的一种现在没有了。那个品种最好吃,比鸡蛋大一点,种玉米的时候就把它扔进去,发出来的红薯结在藤上,不像其他的要移栽。

  问:无论是重新去找老品种,还是一些品种的消失,是否意味着现在的种植结构和人们日常的食物品种越来越单一?

  答:是啊。原来我们这些五谷类、蔬菜类都是多样化的吃法,像黑芝麻,炒熟了舂成酱,拿糯米饭来蘸着吃;南瓜籽连皮炒熟了磨成粉,撒在菜上做调料。现在的年轻人喜欢买熟食吃,不想种,觉得很麻烦。老人也没有办法,他们很担心如果发生天灾人祸,找不到种子来种,可怎么办。

  问:因为老人经历得多,所以才有这么强的危机感吗?

  答:我相信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有一个变化循环的,像我们种地,也是每年都有一个循环。这就是危机感。以后年轻人长大了,(老品种和生态农业)用不用都无所谓,就让他们知道,祖先都是这样做过来的。将来,如果他们再有新的、科学的方法去变化的话,那是他们的本事;如果他们没有的话,还是给他们打一个基础。

  伍娇 文/图

  资料来源:

  中国民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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